2012/2/11

復原「水運儀象台」──圓一個李約瑟未完成的夢

台灣光華雜誌 1996年6月 第116頁
文•陳雅玲
宋朝的水運儀象台,是中國古代最精密的天文儀器,一天二十四小時的誤差小於一百秒,追蹤觀測天象的功能,比西方進步好幾百年。然而近一千年來,古今中外沒有人真正重建成功過,包括英國的中國科技史學家李約瑟。

三年前,難題卻被台中自然科學博物館的幾位研究人員解開了…。

(宋紹興年間)

蘇攜這日在家,忽聞奸相秦檜駕臨。原來,秦檜是來宣讀皇上詔書,命蘇攜為朝廷重建一座「元祐渾天儀象」。

這是座精密的天文觀測報時儀器,又叫「水運儀象台」,北宋元祐三年,由其當時官拜刑部尚書、精通律曆的父親蘇頌,帶領一批曉算數、有巧思的官員工匠製作完成的。集觀測、演示、報時等功能於一身,是當今世上最進步的天文儀器。

它的主結構共有三層,上層是用來觀測天文的「渾儀」,中層是演示天體運行的「渾象」,下層是報告時辰的「司辰」,全部「貫以一機,激水轉輪,不假人力」。精密的程度,「占候則驗,不差晷刻」。

最上層的渾儀一共有三層十二個環,上面都有刻度,由渾儀上可以直接對應出二十四節氣的位置,極為實用。而由窺管,可以直接讀出所觀測的星球所在,進而定出它的座標。渾儀上面還有一個大齒輪,和整座儀象台的傳動系統連結,所以負責觀測天象的司天監,可以用渾儀來同步追蹤太陽或恆星的移動。

只可惜這水運儀象台造好不過才三十九年,金人攻陷汴京,全被拆了運到燕京。但或許因為金人不懂組裝,據說最後成了廢棄之物。

幸而蘇頌在儀象台建成之後,寫了一部《新儀象法要》,以文字和大量的機械圖,記述各構件的形制、材料、尺寸,以及整體的構聯方式。

得到詔書後,蘇攜趕緊回老家找出父親舊著,只是研究經年不得要領,他聽說大學者朱熹家裡有渾儀,對水力運轉制度也頗有研究,就前去請益,但還是沒辦法復原成功。

原來雖然《新儀象法要》附有全圖、分圖、詳圖六十多幅,但記載最明確的是渾象,其他有關尺寸的部份卻是缺漏甚多。「書裡關鍵之處被刪掉了,恐怕是為了保密的緣故,」朱熹最後這麼斷言。

歷史的誘惑

大陸學者指出,蘇頌的水運儀象台,是一把研究古代天文和天文儀器的鑰匙。中國自張衡以來,天文儀器多裝有自動化機械,可惜沒有留下記錄,只在歷代天文志裡簡單記載;至於星圖,宋以前的也多遺失不存。但水運儀象台卻具體呈現了中國古代在這方面的成就。

英國李約瑟也在一九五六年三月「自然」雜誌上發表的文章中說:「在七世紀到十四世紀間,中國有製造天文鐘的悠久傳統。」他並認為,中國天文鐘裡的擒縱器裝置,歐洲在十七世紀才有。

雖然儀器精巧,但是文獻記錄不夠詳盡,難免啟人疑竇:如果中國真的早在一千年前就有那麼進步的天文儀器和時鐘,為什麼後人反而做不出來呢?

為了解開這個謎,大陸、日本、李約瑟都曾經嘗試復原過,卻無法說成功:大陸的東西,大家都沒看過它真正運轉;日本筑波博覽會上,只復原出樞輪及報時部份;李約瑟則在早期做過樞輪的模型,後來卻不知何故而擱置下來。

這「歷史的誘惑」,在七年前台中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「中國科學廳」建館時,又再度復活。這次被「勾引」的,是當時的館長漢寶德。

中國的「水文化」

當初博物館中國廳的設計,是由日本丹青社得標。漢寶德解釋,那時兩岸學術交流尚未開放,研究中國科技史的資料雖然很多,但台灣這邊看不到,而日本卻可以取得大陸的一手資料。「一開始,丹青社是要放一台清朝天文台的渾儀,我不同意,那座渾儀是外國人做的,我認為它的裝飾性大於科學意義,」他說。

後來,丹青社提了第二次企畫案。結合中國天文、工藝、機械、建築等先進技術的水運儀象台被提出後,立刻得到漢寶德的青睞。就是它。

「不論是從科學的觀點、歷史的觀點,還是民族文化的觀點,復原水運儀象台都很有意義。」現已轉任台南藝術學院籌備處主任的漢寶德說,中國是擅長用水的民族,水是最常被使用的動力,譬如農業水利灌溉的水車,「水運儀象台代表中國水的文化;渾象、渾儀,則可以看到中國人對天的觀念,是中國人心靈的展示。」

不過,由於當時水運儀象台還沒有人完全復原成功過,丹青社打算將案子交給以製作鐘錶聞名的精工社做,以現代的電子裝置來讓報時系統運轉,而且索價超過一億元。

漢寶德明白復原古科技並不容易,加上開館時間壓力緊迫,為了確保屆時不會「開天窗」,只好同意他們。案子報教育部後,沒想到科技顧問室請了幾位科技史專家會商,結果學者並不支持。理由一是太貴;二是「日本人其實也沒有做成功過。」

就在這時,承包科博館工程的營造廠發生財務危機,硬體無法如期完工,開館時間勢必延誤;但同時,水運儀象台復原出來的時間壓力也沒那麼大了。「我改變主意,與其找日本人做,學者一大堆話,做出來也沒什麼光榮;還不如乾脆自己試試看。」漢寶德不服氣地說。

古文「有看沒有懂」

漢寶德手上的牌,其實只是他在台大城鄉所的學生、當時在科博館擔任助理研究員的郭美芳。她在科博館將案子委託精工社的過程中一直參與,對水運儀象台的瞭解,大概是當時國內最深入的。漢寶德派給她一位展示組的技士王永信配合執行,並撥了兩名木工幫忙製作模型,幾個人就這麼展開了日本人索價一億元的任務。

對電腦十分在行的王永信來說,做個模型並不難,難在復古。

「如果用現代的方法解決這些問題,真是太容易了,」王永信記得當時館長漢寶德叫他參與復原計畫時,他拍著胸脯說沒問題,例如水流大小,只要裝一個微處理器控制水筏,要多精確就可以多精確。沒想到漢寶德急忙搖手,「千萬不可以這樣搞,我們是要復原,要以古代的方法來做。」

既然要復原,就不能不先把原來的設計弄清楚。「當初看《新儀象法要》的時候,最痛苦,」王永信提起這件事,就是一臉苦瓜相,「每個字都認識,連在一起就看不懂了。」

據他猜測,由《新儀象法要》上蘇頌自稱「臣頌」來看,這部書是蘇頌完成工程之後,寫給皇帝看的「報告」。「既然是內行寫給外行看的,寫得太清楚也沒有用。」但要復原怎麼辦呢?「我們就要從『已知』推算『未知』啦,」王永信說。

像是機械部份,蘇頌畫的多是簡圖,而非真正可以據以施工的工程圖。郭美芳在研究出平面簡圖的立體構造,以及構件間如何搭組後,畫出尺寸完整的草圖,交由當時在建築研究所就讀的工讀生謝志鴻畫成電腦圖。

「只畫草圖,尺寸畢竟無法那麼精密,才差零點幾公分兩個齒輪就無法咬合,」郭美芳說,在這部份,現代的電腦倒是幫了大忙。在最後製作階段,她則請成大機械系教授陳鐵城幫忙,她將齒輪的大小、轉速列出,由陳鐵城計算齒輪的齒數。

小公務員的天方夜譚

對研究所時代修過中國建築,念過文言文、熟悉古代建築圖的郭美芳來說,讀《新儀象法要》並不困難,她反而藉著一讀再讀,看出蘇頌當初設計時的諸多巧思,破解了許多謎團。(見「水運儀象台的運轉原理」)

但是單憑一己之力,郭美芳也無法很快找到關鍵。受水壺究竟長得什麼樣子?天鎖又是怎麼運作的呢?幸好來義務幫忙的學弟吳明學因在航發中心任職,對零組件構造和材料特性很有經驗,在千頭萬緒中幫她理出一個脈絡;再加上她到英國參加慶祝李約瑟九十大壽的學術研討會時,結識了大陸科技史專家,在他的幫助下,大陸資料源源而來。

有了資料,她更詳細研讀大陸發表過的研究報告,和《新儀象法要》仔細比對,看差異在哪?會造成什麼影響?這麼做有什麼不恰當?這樣一步步架構出雛形,關鍵漸漸明朗。「我絕對是踩在別人的基礎上做出來的。」她說。

破解設計圖固然不容易,但是原理豁然開朗後,也並沒有解決所有的問題。就以材質為例,必須每個構件的容量、重量一致,才能掌握水量的穩定。但是取材自大自然的竹子、木材,哪有粗細、紋理疏密一模一樣的呢?

郭美芳最苦惱的,也就在這個部份,「我確信水運儀象台可以很精準,但前提是必須有很精準的工人,這對古代的皇帝是有可能的,但對我一個小公務員,是天方夜譚。」

新作的古蹟

幸好在科博館,她的兩個老闆──館長漢寶德,以及主任高振華,無論在會議上、簽呈上,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,都儘可能支持。「他們在公務體系中給予我最大的彈性,」對此,郭美芳至今仍感念不忘。而在技術上,過去漢寶德在古蹟修復方面的多年經驗和人脈,也大大派上用場。

今天觀眾到科博館參觀,印象最深的是那古色古香的木結構建築,還有五層木閣中,逢辰打鐘、遇刻擊鼓的小木人們。

負責這部份復原工作的,是從事古蹟修復已有二十多年歷史的慶仁營造廠。由於《新儀象法要》這部份只有一個大概的圖樣,因此郭美芳把工作交給負責人林瑞雄的時候,除了繪出各層斗拱形制、標出主要尺寸外,其他一概由他發揮。

「這是從來沒有的挑戰,非常有意思,」事隔三年,仍保存著當初設計資料的林瑞雄解釋,大木結構的內部空間有限,木料要怎麼上去得先想好,否則錯一步就得拆了重來。另外,古代不用釘,要用哪一種榫頭才恰當?書上不可能畫出來,這也得全憑經驗與功力了。

不過無論怎麼努力,時空移轉,要百分之百復原,不但不可能,也不一定必要。

例如報時的人偶,郭美芳為了考據,從宋磚到繪畫、墓壁畫,所有當時的造型都替他找來了。她在寄來的資料旁,還有過這麼一段評論:「此圖可做雕木範本,但他哥兒倆許是雙胞胎。好像愛吃肥肉──胖了一點。可否商請雕師酌予減肥,頭、身的比例也要修正一點──腿太短了!如此,該員方能錄取──付之司辰之職。」後來林瑞雄果然將人像的臉頰修瘦、腰身提高,現在水運儀象台上的木偶造型,就是這樣來的。

古代造型、現代材質

此外,水運儀象台在材質上也無法完全復古。

根據宋史天文志,水運儀象台在做成大木樣後,翻製成銅,共用銅「兩萬斤」(約為現在的一萬兩千公斤)。但是科博館在復原時,遇到經費、時間,以及製作上的問題。首先,銅的價錢高,若全部翻製成銅,預算不足。此外,翻成銅,至少費時兩年,科博館不能等;最嚴重的是,銅太重,光是一個渾象上的赤道環,就兩百多公斤。如果渾儀、渾象全用銅做的話,「就得用吊車吊上去。這等於要先做水運儀象台,再蓋科博館。」承包製作渾象、渾儀的藝術工作者林健成說。

問題是,科博館已經「生米煮成熟飯」了,總不能拆了重蓋吧?那有什麼可以替代呢?一般要仿銅,都是在不飽和聚酯樹脂(FRP)上面噴上金漆,但這樣不夠逼真,而且一段時間就會「脫皮」;為了達到更好的效果,林健成把金屬粉末放在一種耐酸耐鹼、永不氧化的塑鋼中,用手工塑成所需要的形狀,再把表面打亮,看起來外觀就完全像是銅。

事實上,要翻銅的話,郭美芳認為,要有一座煉銅廠來配合才可能。「許多部份需要的銅,合金成分都不相同。像是受水壺,需要不易生鏽的;齒輪部份,需要不易磨損的。中國古代煉銅的技術已經達到顛峰,我們現在得有一個銅的研究機構來實驗,才可能達到標準。」

五色珠變成紅黑配

雖然不是按照宋朝的材質復原,但在斟酌一些造型、圖案時,本身是中國建築專家的漢寶德也提供了不少意見。例如龍爪幾指?怎麼彎才是宋朝的形制?

渾象上星宿的位置是否正確,則請擁有天文博士學位的清大歷史研究所教授黃一農來檢查。這裡又發生了一個困擾:根據《新儀象法要》,渾象上的星座,是用「五色珠」來點的;但古書沒有彩色印刷,只能看見黑或白。在無從參考哪顆星用哪種顏色下,只好以紅黑兩色的人工瑪瑙替代。

儀象台還有一樣沒有按照宋朝復原的部份:少了一個屋頂。這是因為宋朝的水運儀象台是建在戶外,而科博館的這一座卻在大廳裡面。那當時何不也建在室外,讓觀眾親自上台,用渾儀觀察星象,再與中層的渾象相對照,不就更能印證古人的智慧了嗎?若是為了保護這座精巧的天文儀器而非建在室內不可,那也可以在大廳的屋頂開個玻璃天窗呀!

可惜這樣的「異想天開」太過後見之明,因為科博館是先蓋硬體,才有軟體的;另一個因素則是北宋京城開封府所在的緯度和台灣也大不相同,看到的天象就無法和渾象上面演示的相吻合了。

必須捨古就今的,還有齒輪的部份。因為「我們只能靠機械,不可能用人力去切割出古代齒輪的形制,」郭美芳說。幸好主要的齒輪,用現代的機械都可以切出相同的齒數,只有一個例外;但長期運轉下來,還是會造成誤差,無法精準。

做到最後,郭美芳深深感到,「水運儀象台一定是確有其物,絕不是蘇頌編出來的,否則書上的尺寸不可能說得那麼精準。而且就是要照這尺寸來做,否則各構件間彼此會卡到。」

原型機擺烏龍

到最後拼裝的階段了。這時每個人心裡都七上八下,這東西究竟能不能運轉?轉起來究竟準不準?等組裝完成,一天果然轉一圈,大家心裡的大石才放下。

然而時間還是太緊迫,開館時,展示的這架水運儀象台是研究用的原型機,沒有翻製成真正的成品,因此運作得不很穩定。像是木頭遇水膨脹,樞輪經常卡住,不然就是擒縱器失效,一下子跌好幾格,停不住,水漏得滿地。

改善工程不斷進行,今年六月,汲水系統要更換材質,將目前由木頭、竹筒製作的部份改為鍍上青銅色的鋁合金,以保持給水的穩定;此外,過去由於博物館人力不足,「不可能像古代皇宮一樣,整天派個人在那裡打水,」所以將受水壺倒下的水直接回收到給水系統,而非如蘇頌所設計,讓倒下的水流掉,再由人力不斷添水。

為了忠於原作,今年六月也將裝上離合器,平時仍是讓水回收,但展演時,就可以把馬達關掉,讓觀眾自己打水,體會宋朝的這座小型天文台當年是怎麼運轉的。

完成了這座整合多項技術,全世界第一個全尺寸、完全復原運轉的水運儀象台,為科博館帶來了國際間的矚目。承包渾象、渾儀的林健成,連日本博物館都來尋求合作。

只是一只超大型咕咕鐘?

國內觀眾的反應也是非常熱烈,今年春節連續假期科博館為慶祝開館十週年,舉辦「中國的科學與技術」展示區最受觀眾歡迎的展品票選活動,結果水運儀象台名列第一。但是經常在現場維修展品的王永信坦承,觀眾多是走馬看花,來到台下張望一番,拍張照片就走,「頂多把它當成一件藝術品,對它整個內涵並沒有真正瞭解的興趣。」

對於這樣的中國古科技,到底展示的目的是什麼?一般人只看到它的造型精巧、建築宏偉,還是在「外行看熱鬧」的層次。就好像看咕咕鐘的小鳥出來報時而已,有點辜負了復原這座古代天文台的目的。

這也正是學者黃一農不盡滿意的地方:「科博館不只應該復原出它的硬體,對於復原過程中遇到的困難,研究人員是如何解決的,乃至於古代天文官如何在這座天文台工作?如果能拍成多媒體幻燈片,讓觀眾在硬體之外,還能接觸到這些,那收穫絕對不止於此,」黃一農說,一個成功的博物館,要滿足各個年齡階層的需求,小學生能玩得盡興,高中生也能滿足旺盛的求知慾。

當然,要求全,還有許多可努力的。不過比起國內其他正在興建籌畫中的國家級博物館,例如高雄的科學工藝博物館也有一個中華科學廳,但所有展品都是委託日本設計公司製作的,科博館這次成功的創舉絕對值得肯定。

「古調雖自愛,今人多不彈」,在中國古代科技產品中,水運儀象台恐怕是現今由國人復原成功少數的例外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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